怀念罗光国老师,以及窗外文学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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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律怀念罗光国老师

窗外群芳次第开,十年长扫净无苔。

更无娇艳随风倒,时有暗香扑面来。

万木和风多受益,百花润雨乐为媒。

惊雷急报园丁逝,无限春光谁主裁?

年11月於北京

我的恩师罗光国先生,走了整整二十年。

光国老师年8月30日出生,年11月21日病故,享年58岁。他的第一本专著《中华诗词三字经》付梓,未出一周驾鹤西去。

“”,既是恩师的忌日,也是我的生辰。冥冥之中,似有天意暗合。在他任教的娄底三中,以“窗外文学社”为震心,以他的影响力为半径,桃李天下,泪撒万方。彼时我刚刚北漂,和泪写就这首七律。二十年过去,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,曾经的日子也像电影胶片般一格一格回放。

他是我文学苦旅的引路人,让我的人生在少年时代完成路径选择。以羅氏血脉为宗本,以文学诗词为纽带,两只不太善谈的猴子,年纪相差三轮,亦师亦友,有过七年的信使笔谈。

壬寅年九九重阳节,在恩师家人的陪同下,我登高重访三角垴——光国老师的出生地与归零地,为其扫墓。过去一个季度,整理我俩的诗词唱和,外加文集、族谱、日记、相册、亲友的回忆,试图还原他的一生——那是无数苦难的集合,“一个真正低到了尘埃的老师”。

二十年匆匆翻过,与亲友的交流中,我仍然能感受到光国老师的影响力,一种足以植入基因的强大磁力。而窗外文学社,可谓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,润泽八大省区30多个县市62所学校,早已溢出校园的边界,让读者越过故事,直抵文字的核心;让学生跳出窗外,走向广阔的世界。

“柏树人”

和光国老师的故乡,都在湘中涟源市伏口镇柏树乡。光国老师有不少笔名,其中一个是“柏树人”,大概取意“周树人”,方言发音“柏”同“白”——继续读下去,你会明白他的大公无私。

记忆溯流而上,自湘江到涟水,再入歸滨,完成旧日的拼图。我俩第一次见面,是在年2月7日,乙亥年正月初八。我在柏树中学读初二,校长王咸湘以元现金加一个热水壶,邀请他来做课外辅导。

那时的光国老师,年过半百,头发蓬松,啤酒底一样厚的眼镜背后,血丝布满眼球;人很消瘦,脸尤其如此,这样更能突出大大的鼻子,鼻梁上血筋暴起,像是趴着小蚯蚓;他的声音很柔和,总是那么耐心地讲解一切,直到你确定明白了;他的双手看似一对枯枝,配合着讲解,不断在空中挥舞,又不时摸向他的耳朵。

光国老师曾是返乡知青,十年浩劫甫一结束,在柏树中学当代课老师,后来参加高考,毕业分配到娄底三中。他一手创立的窗外文学社,有比娄底三中更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。

《窗外文学》的报头和王校长的日记

至今记得,正月初八那场辅导结束,光国老师单独留下我,算是开小灶。我读过他的一些文章。他的文字衔华佩实,罕譬而喻;他的故事跌宕起伏,读来让人心情下坠,如同坐过山车,一不小心陷入对那段荒诞历史的思考之中。

我们在校园散步,聊文学,品诗词。知我不懂格律,他用手中的粉笔在水泥地上比划。先举例《山行》《枫桥夜泊》,逐一标明平仄,由浅入深,一遍便明了;接着,又讲朱庆馀的《近试上张水部》:“洞房昨夜停红烛,待晓堂前拜舅姑。妆罢低声问夫婿,画眉深浅入时无。”借用此诗,讲解比兴手法,有如仙人指路,豁然开朗。

王校长的日记载明,当日晚餐,父亲作东,以家宴相请。家父罗泰山当时是柏树乡水电站站长,曾与恩师在罗富塘、田青公路同工共事。族谱有记,我们同属伏口羅氏辰柏公后裔,他是第十九代,我是第二十一代。但记忆中,我和父亲对其均未以辈份相称,而是唤作“光国老师”,似乎这才是对他、对知识最大的尊敬。

同在柏树中学教书的陈远明老师,与光国老师同年生人,朝夕相处六年,早年聚餐,两人各能干掉一斤米酒。后来光国老师查出乙肝,再也不沾酒。他笔记本中的一首七律,记录了那段时光——

“一壶米酒犹呼伴,几样山蔬便作东。”诗中所述像极了我家那顿饭。父亲好客,好酒更是远近闻名。那时都是原生态的土菜,几碟花生米、咸萝卜,再加一壶米酒。光国老师没有端杯,父亲与校长豪酒,谈笑甚欢,仿佛回到了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的唐诗中。

对父亲而言,那顿饭连接着过去与未来。回忆过去,把酒言欢,笑对苦难;期待未来,则是将儿子托付给一个足够信任和博学的家门长辈。大人的世界,我插不上嘴,只得在一旁啃起恩师送的书。觥筹交错之间,我推开了另一扇窗,窗外春光无限。

来年春节,父亲陪我去三角垴给恩师拜年。那条山路像是结绳记事的麻索,疙疙瘩瘩地蜿蜒在丛林峻岭之间。三角垴,源于山顶两座挺拔的独立孤峰,外加一柱侧峰,高如阳具,低似乳峰;村落则像一个倒扣的酒杯,落在三角腋下的小坳里。

在老旧低矮的祖屋里,我们几人围着柴火,暗黑的对角坐着枯瘦的光国老师。他的面庞几乎隐去,只有两块镜片反射着火光。温和的声音透过窗棂与吊锅切成的光柱,传入我的双耳。少年与长者的欢谈,是大山不太熟悉的语言,进而形成忘年之交的亲近,父亲反而成了插不上嘴的旁观者。

不久,我的一首《西江月惜春》只字未改,刊登在《窗外文学》上——

溪水涓涓流淌,梨花点点飞扬。连绵阴雨袭山乡,满目烟波迷惘。

塘上浮萍嬉戏,风中柳絮癫狂。春光无奈去他乡,谁在桥头痴望?

区区五十个字,小得连豆腐块都算不上,带着少年强说愁的稚嫩,却是我平生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。

可以想象,这对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肯定和鼓励。在探路文学殿堂的过程中,这不是投石问路,而是万里长征的奠基。

涟源四中,师承之地

自长沙出发,从长芷高速拐入二广高速,一个多小时车程,进入梅山腹地“九关十八锁”——伏口镇,这是涟源与新化、安化、宁乡等地的交界处。

据《湖南日报》报道,伏口镇的书画艺术令人惊叹。一个仅六万多人口的深山小镇,走出来的书画艺术家有多位,从事诗词创作、根雕篆刻的文化示范户20多个。4年,伏口被湖南省诗词协会授予“诗词之乡”称号。

家父去世后,我从他的书柜中翻出数十本《歸滨诗苑》《涟漪诗词》《娄底诗刊》《湖南诗词》,正好对应顺江而下的乡、县、市、省四级,其中收录了光国老师与我的上百首诗词——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。若非家父与校长的严谨,我根本无法复原那么多的场景与细节。

我决定做一次文化溯源。以前,家乡本就有诗词文化传承,对照时间表,却能发现,伏口、柏树等地复兴诗词,光国老师与大体同期的郭笃先、刘紫岚等算是大开风气之人,再加上受其影响的王咸湘、王泽春等教师队伍。文脉既开,代代传来。

那么,光国老师又师承何处?

年近八旬的陈远明老师,从他嘴里蹦出一个陌生的名字:禹问樵。陈老说,这是光国当年亲口说的,并强调,禹是涟源四中的校长。

湖南人物志中,有一位禹问樵(-),他生在邵东团山一个农民家庭,当过地下党员,先后创建中共团山支部、太平一都支部,分别施教善汉小学、隆回一中、邵阳师范学校。但禹氏家族的传记,并未提到涟源四中。

通过“团山乡亲”公号、禹氏宗亲,我辗转获得一本《禹问樵诗词选》。并非巧合,这本诗集与《中华诗词三字经》有一个共同作序人——金石书法名家、暨南大学教授陈初生。他也是伏口人,自述与光国师兄同为禹问樵的门生。

禹问樵原名金砺,字仲翔,从小聪颖好学,后来师从尹芙初。在邵东流光岭,尹氏贵为望门,仅光绪年间就出了进士尹锡纶、尹殿飏,举人尹芙初。尹锡纶、尹殿飏身居高位,后嗣发达,尹芙初生逢乱世,他激流隐退,开馆授徒,并终身不仕——先生的先生身上,我看到了光国老师一些影子,那是文人独有的风骨。

禹问樵年起从事国文教学,随后参与抗日、加入中共,先后创办《晨钟壁报》《善汉周报》《劲报》等,是笔杆子与行动者的合体。

涟源四中的前身是湖南建国中学,创立于民国二十年(年)元月,七年后在长沙文夕大火中化为乌有,后择地桥头河开设新校。陈初生的序言记载,“我们就读的时候,校长禹问樵虽然高度近视,举止斯文,但他曾是一名叱咤风云的老地下党员,同时是一位诗人,他和郭沫若、周世钊、刘绶松等名家有书信往来,诗词唱和。”

除了言传身教,禹校长还叮嘱同事严帆程亲炙教诲。严父清湘先生是前清秀才,他本人博闻强记,古今通熟。夫人早逝后,他以校为家,视生如子,经常面授罗光国、陈初生。十五岁的罗光国写下《桥头河赋》,四六骈骊,将母校驻地的风物咏之叹之。陈初生教授多次向人提及,光国师兄的文学天赋在这篇赋中已崭露头角。

四中同学卢婌媛忆及,光国在四中就读时很活跃,文体都爱好。“乒乓球打得好,爱唱歌,是个非常阳光的帅哥。怎么后来会变成一个闷葫芦了呢?”

受禹严两位老师的影响,那时候,四中连体育、生物老师都能写诗。这样的场景,我后来在《涟漪诗词》《歸滨诗苑》中亲历目睹。翻看作者目录,除了傅定志、邱汉卿、蒋昌典、郭笃先、刘紫岚这些前辈,另一群就是我日常所见的数理化和体育老师,甚至不乏煤老板和锅炉工;然后是“新秀”,包括吴象枢、王桂林、刘晔和我在内的学生。

涟源四中,是光国老师的师承之地。从这里走出不少名人,比如北大物理系教授、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信威,国防科大七系主任李希平,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萧育轩等。这些校友资源日后为他提供了翻身机会。

三角垴的“地球修理队”

伏口老镇被铁桶般的高山围住,几条小河嘻嘻哈哈地合龙并穿城而过。站在山顶,俯瞰整个伏口,一条绵延数公里的茶马古道似玉带缠绕山间。那条玉带俗称湘安古道,长达百多公里。

这是梅山文化的核心地带,在地方的史志和老人的记忆中,梅山绕不开几代梅王的传说。

我的出生地寨子山,古名瓦子寨,海拔米。秦末汉初,越人梅鋗追随项羽举兵反秦,后退隐此地,我们羅家上侧曾有“项家冲”。梅鋗之后出过几位“梅王”一一梅四保、扶汉阳等,他们以瓦子寨为凭靠,马蹄湾、洗马滩等为关卡,建立古梅源大本营,相继发动了湘中规模甚大的农民起义,他们巧妙运用地形优势,诱敌深入,将数批官军打得落花流水,接棒塑造“梅山蛮”的匪民文化。

湘安古道的石板路,经历无数风雨洗礼后泛着青光,在年迎来一位年轻人——毛润之。当年,润之很是好奇,为何一处无名小地会有三位湖南一师的学友?听闻梅王的故事,润之连声叫好,他后来的游击战术据称受此启发。

光国老师的故里三角垴,从洗马滩启步,沿山势上行,直达山顶,手可摘星辰。我们都生长于土匪窝,穷得叮当响。在故乡杂咏十首中,光国老师这样描述三角垴——

光国老师的爷爷罗俊贵,是柏树有名的地主,在附近的泽塘、大马、洗马滩等地均有置业,支持后辈学业是他的另一特点,他的儿子罗子烈、罗子毅均走出大山。

他的父亲罗子烈,未能保住祖业,但“地主”的帽子却要继承。即使家道中落,罗子烈仍然算个人物。族谱显示,他有龙氏青安、蒋氏隆云两任妻子,解放前在安化干校学习,加入润之同学罗宗瀚、罗驭雄创立的“歸滨学友会”,曾在龙塘主持过土改,后半辈子是湘中最大企业——涟钢的干部。十年浩劫期间,几次要将他拉回三角垴批斗,均蹊跷避过。

罗子烈与龙氏生有三个孩子,罗光国为长子,次子年幼送人,小女罗芳国未成年即嫁人,经历三次失败婚姻后自杀;与蒋氏生过三个孩子,长女罗芬国,二女两岁多饿死,幼子罗建国大学毕业后下海去深圳,不惑之年患癌病逝。

光国老师的人生与三角垴有过三段交集,两头是作为出生地和归零地,中间则是作为“回乡知青”,在此度过漫长的青年时代。

随同父亲颠沛流离,他的小学分别在桥头河完小、石陶小学就读,年从涟源四中毕业后,进入郴州煤炭工业学校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,双耳间歇性失聪,上课听不见,只能辍学回家。

革命内卷之潮一波接一波。罗子烈是公职人员,妻子也是公办教师,年主动响应领袖号召,把儿女一一光国和芳国下放三角垴,托付老母龚氏照顾。他们像是一粒抛进大海的奶糖,绝无可能改变海水的苦涩,自然也难品尝那一丝稀有的甜蜜。

他从不抱怨父亲。自己的万千不幸和寒苦,仿佛生来天命。何况,父亲的一生并不比他轻松,有生之年送走自己四个孩子,那是一种怎样的痛?

在家父的书柜和恩师的书房,我找到一堆零碎的诗词和三本厚厚的剪报,正有那段岁月的真实写照——

那句“苦作秦坑漏网鱼”,是多少苦难人生的侧影写照。至于“幸得诗书长作伴,古贤教我放开怀”,则是一种逢苦不忧的达观。对照他在三角垴前后的诗词,更能感触非同寻常的苦楚。

诗词中记载的工作地点,远比亲友的记忆更为详细。比如写过标语的王栗亭,管过粮钱的坟山排,以及修过田青公路、娄邵铁路。他自称是“修地球的人”,生产队则是“修球队”。

他记录的一个真实故事:三年困难时期,时值深冬,北风狂啸,大马村一个叫黄欢迎的小孩,打着赤膊在风中奔跑。他和社员收工回家,以为这孩子发癫了,但孩子解释是太饿了:“我想冻出病,看能不能少吃一点。”那时农村吃大锅饭,每个劳动力一顿只有二两米(老秤一斤十六两),小孩折半,两三口就吞完了。

无论鸡还是猪,进食的时候都会叫欢争抢。“太累了,太饿了,我们连动物的那份激动都没有,哪怕是一会儿,因为看不到希望。”他在日记里说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的日记没有诗词和梦想,只有工分与日期。

他的工分比别人低,没有话语权,唯有低头做事。看到妹妹一天天长大,他用竹筒、蛇皮自制二胡,自学成才。后来,他让妻子或妹妹伴唱。歌声与琴声引来乡亲,那是三角垴唯一的文娱活动。

他一介书生,还与我父亲一起到益阳秚禾——头顶烈日,手持禾穗挥打戽桶。那是早年的“双抢”,没有机械设备,全是人工收割。很多湖南老人清楚,“益阳秚禾”是极端苦力劳动的代名词,但有两个好处:一是挣现钱补家用,二是能吃几顿饱饭。

修球的日子一望无际,整整熬了十五年,那是个日夜,那是个小时。年,他到柏树中学当民办老师,生活条件并未改善。但比起体力劳动,他能发挥更大的价值。

进入近代,百里梅山封住了许多人的梦想,但凡不能走出大山的人,最终将归于庸碌。小小的三角垴,也就20多户,共计80多人。光国老师闲不住,他在猪栏顶上办夜校,为的是让村里人读些书,走出百里梅山。

到1年,堂弟罗晖与妻子梁氏均为国防科大的博士后,村里的大学生已达十余人,再加上初高中学历,已有一小半可称读书人。他留有一首七律为证——

前人未曾料到,当读书声潮起,匪风与斯文剧烈对冲,梅山文化有了融合与升级。那个枯瘦如柴的躯体,一如漏斗般,无私为别人输送了多少营养?

年重阳节,我徒步三个小时,再次丈量从洗马滩到三角垴的山路。它至今没有通公路,似乎在倔犟地抗议“村村通”的政绩口号。

举目之处,次第层叠的瓦顶,仿佛一群戴着破烂斗笠的醉汉,依偎在一起取暖。老屋年久失修,多数已风雨飘摇,只需抽其一柱,就会像多米诺骨牌连环倒塌。

三角垴的最后一户在年9月搬离。从此,这里人迹稀无。光国老师与父亲、继母的三座墓,在断壁残垣、荆刺灌木中一字排开,被时间无情地遗忘。

三段婚姻与一次师生恋

恩师一生中,包含三段失败婚姻,还有一段颇有争议的师生恋。每段感情泾渭分明,并无交集,但一定要拎出一条线,那便是一脉相承的酸苦全程与悲剧结尾。

族谱记载,光国老师的第一任妻子王宜容,系涟源市七星乡红旗村人。两人均生于民国三十三年,王氏年7月物故,葬在三角垴。

这段姻缘的媒人是一位姓阙的织布师傅,他和王宜容是同乡。王氏本在娄底旅店当会计,聪慧过人——左右各站一人报数,她双手拨算盘,无论加减乘除,数差无误。后因开罪领导,直木先伐,被打压下放,受此刺激患有精神病。

罗子烈坚决反对这段恋情,因为这枚种子饱含悲剧的基因——男方的爷爷和父亲是地主,这个帽子摘不掉;女方属于大家闺秀,她的父母属于资本家。双方的阶级成份都不为新体制所容,甚至是势不两立。“最担心的是病情反复。但我哥与她一见钟情,老爸的话听不进去。”妹妹罗芬国回忆。

在我父母的印象中,王宜容“长相出众,一表人才”。陈远明曾多次家访,记得她的毛笔字写很好,能双手打算盘。对于梅山蛮而言,很少见到这样的才女。

她有个特长,唱歌唱得好。每逢发病,跑到哪儿都会亮亮嗓音,老电影插曲都会唱,一字不漏完整地唱完。妹妹罗芬国也爱唱歌,也是受哥嫂的影响。

王氏独来独往,很少看见她的笑容。从城市隐入山角,人生如此大的逆转,让这位大家闺秀的精神一步步走向崩溃。多数时候,她就像是门前的麻雀,始终保持着对人的警惕——你想要走近一点,她就会退开,甚至嗖一下飞远。到后来,她给人的唯一印象是“癫子”。恩师那句“拙荆有病时伤脑”,记录得很清晰。

他们生有二子一女:长子罗忠,次子罗耿,小女罗萍。罗忠原是涟钢运输部的电工,辞职经商惨败。观其背影,多少有点母亲的影子,后来与家人失联,不知所踪;次子罗耿长期从事教育工作,自己考上公务员,在教育局和人社局任职;小女罗萍,遗传了母亲的病征,父亲将其托付给自己的柏中学生李真珍。

光国老师和罗耿、罗萍

生活实在太苦,他时常要带夫人去长沙看病,三个孩子主要依靠父亲和继母帮扶养育。叔叔罗子毅在湖南工农林设计院工作,每次在长沙相遇,总是鼓励他多读书,走出大山。这是另一个在至暗时刻对他影响甚大的人。

柏树中学老校长张毓梅是个爱才之人,将他拉到学校代课。那时候,校舍简陋,一间教室隔成教师办公室和寝室,中间砌了半截墙,陈远明与罗光国共事,两人可以通过那半截墙传递东西。

家中无粮,他托陈远明找人借斤红薯米——一种用地瓜切碎晒干、以便跨季食用的粗粮。但凡这种最廉价的粮食还要借,实在是穷得彻底。但在当年,多数家庭不会借给地主阶层,因为一旦发现,出借人会被扣克“统销粮”。那一次,他没有借到,除了风险,别人也许未必比他家富裕。

女婿李真珍回忆,光国老师有次外出,女儿罗萍没饭吃,陈远明到食堂打饭,把自己那份送给她。

他当代课老师特别用心,特别热心,课外组织了很多兴趣小组,给学生补习课本上没有的东西。补课时间多,从不收钱。这大概正是“白树人”的侧照吧!

我在书房找到几本厚厚的剪报,上面贴满了领袖名流的照片,一侧有详细的标注。当其中有人因批斗跌落,他会用颜色不同的笔在上面打叉。

柏树公社的龙书记想要做政绩,把他借调出来。开大会的时候,让他将国际国内的新闻讲一遍;罗富塘改河道,计划新增上百亩田地,他去做宣传——写黑板报,编顺口溜,撰写标语。

长时间的禁锢,多数梅山人的蛮性被点点摧毁,就像日渐风化的石头。但他的骨子里仍有蛮性与斯文的混合风骨,处事耿直,喜欢讲真话,因不认可标语中的内容,拒绝配合。龙书记以权相压,他不屈不挠,撂挑子罢工了。代课老师的资格一度被剥夺,他怒了,罗列对方的罪状,一路举报。龙书记挨了党纪处分,他差点丢了工作。

这一切,均深深刺激着妻子的病情,去世前的几年越发厉害,“到处乱跑,有时还打人”。年的初秋,在水光粼粼的涟水河上,她选择了投河自尽,他则永失所爱。

光国老师想参加高考,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人生。可是,他已超龄,没有报考资格,更何况龙书记还在头顶上。

涟源四中的同学,彼时大都走上领导岗位,有人特意关心:罗光国怎么还是这样的境地?权力一路传导下来,柏树公社的上级、伏口镇另一位龙书记做主,把他的年龄改小三岁,35岁,符合报考的条件。

年冬天,光国老师考上湖南教育学院平江分院(后并入湖南师范大学)。王咸湘记得,柏树中学因此缺少语文和地理老师,自己被叫来接替。

在平江读书时,他多次写信给陈远明,此前妹妹罗芬国在其门下。陈老忆及,信中夹有诗词,其中一首是写原配的悼亡诗:“墙头犹挂补巴衣”。另一首写给他:“小妹曾聆教,大名早已闻。”

年,光国老师分配到娄底三中,直到他人生的终点。

第二任妻子叫李亦芬,在娄底市物资局当会计。双方丧偶离异,男方三个孩子,女方两个孩子,这个拼合起来的家庭,既要面对原有的家庭裂缝,又有强大的经济压力。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四年,女方患病主动提出离婚,他净身出户,连口杯、蚊帐等日用品都没带。

年代中期,他跟一个易姓的高中生有过师生恋,两位文学爱好者一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。女儿跳出来反对,并向爷爷告状,认为是来骗钱的——几乎所有的人都跟我证实,他一生清贫如洗,哪里有钱可骗?

在一堆诗稿中,我找出八首《无题诗》。“取次花丛未遂心,目光挑剔苦搜寻”,“人如水月离犹合,情似茅台久愈浓”,“缘悭自是弦难续,不觉尘烟落满琴”,“人尽有心拆眷属,我惭无胆续荒唐”……字里行间,他对原配与这位高中生的情感已溢出纸面,也未隐藏自己的埋怨。

同期,娄底三中一位女教师很想嫁给他,并愿意还清他所有的债务。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,但他没动心,蜻蜓点水,未起涟漪。

第三段入册的婚姻,女方叫龚殿娥,来自农村。她承包了光国老师晚年所有的家务和照料。在三中校园那套小居室,我见过这位性情温和、寡言少事的乡下妇人。她显然无法走进恩师的内心,仅仅只是黄昏人生的家庭伴侣。

这是一连串近乎残酷的安排,期间总有不为抵达的爱意,处处又充满了成全与错位。你见过两个“喜”字拼成的“囍”,你大概也能想象四个“苦”字拼成的字,那就是他的爱情与婚姻。

文学社:红雨小荷窗外

光国老师一生的高光时刻,都在创立文学社上,尽管苦难、病痛和债务从未离身。

年,娄底三中成立,两年后创立高中部,他毕业即成为这里的高中语文老师。他迫不及待,凑上七个人组成红雨文学社。但生不逢时,不到半年便夭折。

作为“红雨之母”,他很伤心,但没有灰心,决定重新怀孕。彼时,改革开放东风正起,新旧思潮交织,没有手机没有网络,人们汲取精神营养的主要渠道就是书报刊。年下期,第二胎出生,大家亲切叫出她的乳名“小荷”,取意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。

年,湖南师大来了一支实习队,带队的曹天喜、何冬雁和实习生刘刚魁、石鸣、李玉洁等,一见小荷便爱上这孩子。他们一起商量,给孩子取了正式的学名——窗外,这名字与琼瑶无关,彼时教育改革鼓点正密,提议者认为应反“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”之意而用之。

“窗外”命名不到两年,唐旭华把《故乡的油菜花》带到黄河北的太行山下,发表在《作文周刊》上,让“窗外”作品第一次走出湖南。自此,从淝水河畔,到白雪皑皑的长白山;从祖国的心脏首都,到东方之珠香港,甚至于扶桑日出的岛国和太平洋彼岸的合众国,都留下窗外社员的足迹。

“窗外文学”从油印到激光照排

从哈佛医学院归国在北京大学任职的谢灿,也曾参与窗外文学社的筹建。他回忆,《窗外》早年是用油墨印刷,师生一起刻蜡板,然后刷油墨。印出一本本的刊物,双手和脸颊都是油墨。

一直以来,窗外文学社的社长由学生担任,主编和辅导老师则署名罗光国。他在年的一篇回忆录中,提供了一串名字:龙晖、卢昭琳、肖君平、黄瑛、赵小勤、唐旭华、肖泽雄、毛永红、谢云、卿安希、夏宏……等等。后来,这份名单不断增加。

夏宏是“窗外”的一个奇迹。他由一名职高生,连跳高中、大学两级,直接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攻读文艺学专业硕士。据其自述,年在娄底三中上中学时,“与同窗刘德、罗翔一同加入窗外文学社,不久,文学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。”借此平台,他未满20岁正式出版诗集《醒来或睡去》,成为湖南省作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之一,成为全国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。

“夏宏效应”吸引并激励着更多心怀文学梦的孩子,窗外文学社名震全国。

“他很少谈及自己,也很少给我们灌输他的个人观点。像是一位慈父,悄无声息,又热情无比地给我们这些热爱文学的孩子们以养分。”二十多年后回忆恩师,夏宏这样对我说。

在他心里,如果没有这位老师的出现,如果不是“窗外文学社”,很难想象自己如何熬过那段校园时光。“如果不是他把我引到文学这条路上,我想我的人生多半过得无趣之极,平庸之极。”

师出同门,夏宏学新诗,我却习旧体。光国老师左右互搏,融合贯通,他对汉语两极性的重新认识和巧妙使用,使语文教学呈现强大的革新空间和发展动能。他也教我写过新诗,但我很少写,从未发表,只有两首情诗在恋爱时派上用场。

这是恩师的第二个十五年。多个日日夜夜,个小时,他在“窗外”的黑土地上默默耕耘,绘出道道景色,牵动百般生机。八个省区30多个县市62所学校的数千名学生,在罗光国门下崛起。年,窗外文学社被评为“全国优秀文学社百佳”,数据后来还在不断翻新。

那种创业路上的艰辛和喜悦,那一份份在缪斯旗帜下凝成的忘年友谊,都使他激动不已。他在生活的不幸中,找到了另一丝慰籍。

当过编辑的人都清楚,改文章通常比写文章要投入更大的成本。如果恩师活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,他个人可以拥有更多的著作和更大的名气。此时,你可能会理解“白树人”的真正含义。

读书人的老书房

关于书,光国老师有四大爱好:一是看书,二是买书,三是藏书,四是送书。

如果与他路遇,他一定手里提着个袋子,里面装满了书。他喜欢一书多买,为的是送人。在他去世后,家人花了个把月整理书房,藏书数万册。

关于他爱书的故事,亲友提供了很多,在此记录两个:一个发生在年代,夫人给他五元私房钱买米买菜,结果全都买书了,他只能借红薯米;另一个多次发生,半夜点灯看书,把蚊帐烧了。妹妹记得,他还有在柴火边看书“引火烧身”的先例。

“八十年代中,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是37.5元,给祖母5元,给哥20元。”妹妹罗芬国回忆,哥的钱基本用来买书,如果书买多了,油盐钱就青黄不接,他会用箩筐担着两个儿子去学校找继母。鲜有外人知道蒋氏是他的继母,因为这位女教师对他的关心并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儿女。

在家人陪同下,我参观并整理了恩师的书房。年,我曾在这里小住,并接受他的当面辅导。书房位于娄底三中校内的宿舍楼,多年前重新装修时,住房打通阳台,终于有了60来平米。

厚厚的书架,纵深并排陈列四排书。书架上的书很杂,大体分五类:一类是诗词书法,相对最多;二类是教学和手写的教案;三类是名著,古今中外各种版本,盗版的居多;四类是科学与科幻类;其他就是杂科了。

有些已属珍稀藏品,比如插图刻印版《石头记》,线装快要散架了;又如十年浩劫的《批刘集》《大批判广选》,蜡刻油印线装。翻此书柜,古旧得像一面面出土的汉镜,即使斑驳成绣,却能照出一个博学众览的灵魂。

他的诗词,本身就是一部个人史,可惜赶海拾贝,散落无数。他有个别作品涉及政论,印象深刻最深的是寄调《采桑子》《西江月》,分别评价邓小平与朱镕基。其中《采桑子》曾在年获得全国大奖:“遍翻青史无前例,打倒三回,崛起三回,泽被苍生志未灰。神州改革操新舵,退出前台,含笑南来,敢驾航船破浪开。”

0年筹建歸滨诗苑,恩师已清瘦失形

在我印象中,光国老师的书房没有现在这么整齐,两居室全是书房,像图书馆——不对,像废书仓库,书会从地板接上天花板;沙发上也是书,客人没法临时理清,只能坐在书上。

在北大谢灿的记忆中,恩师有两最:一是“眼镜的厚度是迄今为止见过之最”;二是“再也没有在别人家里见过那么多书”。

那时候,他直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学生,我们可以随意去取书。谢灿写道:“我一下课就钻进了他的那个小房间,如饥似渴地看书,直到第二堂课的铃声把我叫醒”;“(师生之间)有信任但没有戒备和猜疑,作为老师,他可以非常坦然地给我配一片自己房门的钥匙,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他家里看书。简简单单,清清澈澈的关系。”

在一首七律中,他提及:“离婚再度作鳏郞,回校家徒四壁墙。窗友捐资添被帐,同仁援助送瓜粮。”那是年,结束第二段婚姻,他搬回三中,家徒四壁。全赖窗友与同事帮忙,勉强度过难关。

这个小居室与其言家,不如说是书房、卧室、工作间的合体。

以前,文学社的工作都是在教学之余完成。年下学期,他成为文学社专职指导老师,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不停地批阅、修改社员作品。他有诗云:“闻鸡早起披书稿,放学迟归辑报章。愧对友情来往少,只缘窗外育花忙。”

我跟其他社员的经历不太一样,年以分(总分分)考入湖南水校。一个假期,我住进恩师的书房,从那里习得报纸编排、校印的全部流程,回到省城长沙,先在班上办了一份《沁园春》,再参与创办《湖南水校报》,后来兼任校报的主编、学校广播台台长,在校期间就统筹管理20来号人。

这样的经历,让我提前步入社会,体验了成人世界的艰辛与交际。

耕耘者与“摘桃人”

年的《窗外文学》头版上,刊登了五首七律,标题套红,署名“柏树人”。五首诗中,出现过两次“摘桃人”。对于大多数社员或读者来讲,他们并未读出其中的深意。

“而立方能任教工,人生已是日偏中。”回看原诗,光国老师做了一些注释。他称自己因家庭出身问题,当民办老师时年已三十好几,他对时间上的紧迫感非常强烈。

至于两处“摘桃人”,第四首称“自有辛勤培土者,应无虚假摘桃人”;第五首非常直白,“莫言窗外已丰饶,不事耕耘只摘桃。薛礼凯旋无赏赐,何郎观战有功劳。”

我了解他的心意,清楚他的一个心病。窗外文学社创立之初,学校曾以素质教育改革的试点上报了一个课题。符合校园潜规则,长长的课题组名单中挂满了校领导的名字,他只是其中一个副组长,是其中唯一的耕耘者。

这十五年里,恩师亲手编辑《窗外文学》30期,近万字,出版《窗外文学作品选》两集。在他的辅导下,13名社员进入省作协和中国少年作家班,余篇学员作品在省以上报刊发表,多人次在市以上征文竞赛中获奖。当年摘得“全国百佳”的称号,硕果累累,便到了收获的季节。

多位领导借此获得了特级教师称号,并获得诸多荣誉。除此,这个课题被多次拆解,反复申报,虽然内容基本一致,还曾获得娄底市科技进步一等奖,但遗憾的是,光国老师从未沾过光,他的高级教师职称一直得不到解决。

我反复背诵那五首诗,五取其二,次韵和之。随后书信一封,表达一个“梅山旧友”对他的劝勉——

恩师的署名与我们唱和之诗一个19岁的少年,面对一个年长三轮的尊长,可见亦师亦友的情谊。

出乎意外,光国老师摘出原作五首中的两首,附上我的两首和诗,推荐刊发在0年9月的《涟漪诗词》和1年4月的《歸滨诗苑》上。当年我并没有投稿,记忆早已无法复原全诗,恩师意外安排,家父用心保存,才让当年的这段唱和得以流传。

立社之初,恩师制定了三步走计划:一是不断提高《窗外文学》报的质量,扩大在全国的影响力;二是创办《窗外文学》杂志,向全国中学生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;三是以一报一刊为基地,兴建窗外文学学校,以低廉学费、优质的教育培养更多文学人才。

很遗憾,窗外文学社并非一帆风顺,甚至危机重重,一是经费问题,二是资质问题。光是印刷与邮资,再加上对社员的资助,恩师那点工资如杯水车薪;资质问题更为致命,动不动就有“非法出版物”的高帽子扣下来,大到可以入罪。

比如年12月24日的报纸刊有一则《公告》,“本报因报刊行业整顿,已接到有关部门的通知,限期停办。以后是否能办,办成什么形式,等新闻出版局许可。”

窗外文学的报头,原本由陈初生教授题写,运笔舒缓遒劲,如刻印章,有厚重朴实之感;后来改为知名作家冯骥才,书写自由洒脱,大胆突破了点横撇捺的传统写法,给人以立体的流动感。恩师尝试给全国名人、各级政客写信,请他们题词复信,以求扩大影响,获得保护。

至于职称的问题,一直未能解决。1年,娄底市教科所的肖爱山先生以“娄底市中语会”的名义推荐,他被评为“全国优秀语文教师”。但娄底三中不认可,因为这个推荐并非学校主动为之。这样一来,职称问题还是卡壳。

我跟父亲提起这事,父亲跑到长沙,找在省城工作的伯父罗和秋;恩师的次子罗耿也去找这位家门厅座,他正好是涟源四中的校友。最终,在省市领导的关心下,光国老师的高级职称在1年夏天落定,他还享受了一年多的待遇。

当光国老师拿下高级职称,三中的校长书记态度瞬间变化,主动开车去接他,觉得他“上面有人”。

“三字经”与最后的日子

在退休之前,恩师许下三个写作计划:一是上山下乡,三次婚姻失败,饱尝辛酸,历尽坎坷,想将此写成自传体小说;二是从民办老师到高中教师,再到创立文学社,可谓素质教育的创业典范,想把经验编成一套丛书,留为后用;三是作为诗词爱好者,写一套启蒙普及读物,考虑的形式包括三字经、作品选、科幻小说等。

评上高级职称不久,学校组织体检,疑似肺癌,但不知病原,医生建议去长沙复查。

接下来三个月,侄子罗乐群从三角垴赶来,悉心陪护。没钱,想找学校借,无人理睬。罗乐群发火了,在校园展露了“梅山蛮”的脾气,借得两万元。

很快,医院确诊为肺癌,而且是晚期。在长沙住院十天,已不能进食,专家说无力回天。医院,说法一致。听闻宁乡有一蜂疗治癌的老中医吴有名,医院不放人,说死在路上不负责。

1年8月,家属担保,转至宁乡做药蜂治疗一周,可以勉强吃饭。所谓蜂疗,是先给蜜蜂喂中药,蜂尾呈黑色,每天用蜂尾对病人蜇射三次,配合口服中药。每月花费三千多,无法报销。

“鬼门关里春风度,冷冻身心顿暖和。”他接受蜂疗,仿佛春天再次绽放。坚持一个月,看上去好转。其实,哪有什么疗效,一来这是精神安慰,二来那位蜂疗专家喜欢文学,“君作岐黄光大者,我当桃李育培郎”,两人的共同话题给他复加了生命力。

“离退休还有五六年,我被医生宣判了死刑。面对死亡,没有慌张,但有遗憾。难道我眼睁睁的带着那么多未能完成的计划两手空空离开这个世界?不,绝不能!我要给青少年文学爱好者留下一笔精神财富,我要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世界上留下奋斗的脚印!”他说。

重病时期写的诗词,他把自己称为待决的死囚,把病房当作牢房,把护士比作狱卒,达观於世,笑看生死。

无论知青劳动,“幸得诗书长作伴,古贤教我放开怀”;还是失恋独居,“此中滋味谁能解?曹子红楼屈子骚”;亦或病入膏肓,“常置床头书一卷,古今中外任遨游”。诗书,是他唯一不离不弃、至死不渝的伴侣。

想起三个写作计划,他迫不及待选择了最后一个,于是开始了《中华诗词三字经》的艰难创作。

他在后记中说,“有时,刚看一页书,或刚写几个字,就感到胸闷气喘,支撑不住。只得马上躺床休息。稍微缓解再爬起来继续看,继续写。左耳经常剧烈刺痛,夜晚尤为厉害,无法入睡。便一边用手掌死撑着耳轮,一边酝酿三字经。”

有时想起几句,怕忘了,又怕家人担心,只得装作起床如厕,关在厕所做记录。删删补补,修修改改,写满了七八个手稿本。从初稿到定稿,一共抄了四遍,然后儿子罗耿将其录入电脑。参观恩师的书房时,经家人同意,我收藏了其中一份手稿。

这本著作,相当于一部简明通俗的“中国诗歌史”。整个三字经,从先秦、汉代、魏晋南北朝、唐五代、宋辽金、元、明、清,再加上近代、尾声,共九大部分,其中四部分设有章节层次,比如大唐共有五层;至于韵脚,汉代最少,仅57韵,唐诗宋词均在韵以上。全书共1韵,正文1.2万字,注释有6万字。

《中华诗词三字经》的成书与手稿

全篇内容虽有段落,但前后融通,一韵到底,明白如话。陈初生在序言中称,“紧凑的节奏,像行军的鼓点,催促我一口气读完。”

收到来信,陈初生立即动笔作序,几乎没做修改就投邮,唯恐有生之日错过。他佩服这位涟源四中的师兄,“对中国诗史的熟知,对浩繁史料的高度概括力和驾驭旧体诗形式的高超技能。”

1年10月7日晚,因肺癌连续三次吐血,他医院,再次死里逃生。他自己记录——

“莫使英雄变狗熊”,他躺在病床上,还是坚持著书。

年11月15日,《中华诗词三字经》作为“屈贾文学丛书”得以正式出版,这是他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专著。湖南省作协主席谭谈私人出资四千元,助其解决书号。

那时候,我们这些学生还在求生路上挣扎,在脱贫线上奋斗,帮不上任何忙。

新书出版不到一周,恩师撒手人寰。就在那短短的几天,他不忘亲手写好信封,亲手贴上邮票,一南一北,给陈初生教授和我邮寄一份。

瘦得不到七十斤的皮包骨,在火炉中化为一缕青烟。娄底三中召开了盛大的追悼会。除了高三学生,其他班级集体停课。多人告诉我,娄底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和盛况。

“年从他手里接过课本,到年捧着他的骨灰盒,一样沉甸甸的。”王咸湘老师跟我说这话时,转眼已过两个20年。

他与刘紫岚老师带队前往娄底迎接,他们的双眼都哭肿了。柏树中学的师生同样停课,集体徒步到洗马滩,送别这位油尽灯枯的老先生。花圈太多,无法上山,在洗马滩点了一次天灯。

刘紫岚收集了很多诗词书信,本想给恩师做一个集子。未料突然病故,心意未遂。他儿子刘晔说,先父道场几日,书房用作客室,大量的东西不见了一一包括恩师与刘老师的书信往来,还有我邮寄过的书报刊信。

爱与爱的平方+遗憾与遗憾的二次方,再无修复与弥补的机会,就像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。

***

恩师的一生几乎从来没有摆脱贫困,饱尝世态,识尽炎凉。但是,他始终乐观地面对一切厄运。

这个在我少年时给过我养分的老人,同样将太多的养分输送给年轻一代,以至将自己熬干。昆德拉所说:“生命不是话剧,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。”苦难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语言,而悲剧一次性上演时,就挥霍完他们的一生。

谈及恩师,夏宏告诉我:“一位真正低到了尘埃的老师!”陈初生则接连叹气:“可惜了!真的可惜了!好有文才的人!”

当他西行之日,夏宏在娄底目送恩师;罗晖亲自回到三角垴,含泪作别堂兄;我在北京,因讣闻晚至,未能赶回老家;远在大洋彼岸的谢灿,年底才得讯息。不知有多少窗外文学社的社员与家长,相隔万水千山,挥泪各方。

提及我们,我只想表达——我们活在他的故事里,不全是苦难,也许我们还代表着希望。这正是他人生的意义!

他的无私,纯粹,正直,一直影响着今天的我们。在各自高低起伏的人生里,他仍在给我们输送力量。往后余生,每有所念,我们心有共情,必然想起他枯瘦而矍铄的身影,想起他满屋的图书和满腹的经纶,想起他朗诵诗词时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在空中飞舞的枯枝般的手指。

窗外文学社至今尚存,娄底三中不少老师尽心呵护,薪火传承,让这一文脉得以延续。这当是最值得庆幸和欣慰的。

一日为师,终身如父。我俩同属猴,基于不同的时代背景,两只猴子的命运并不相同——他拥有灵猴与黄牛的双重性格,严谨细致,任劳任怨;我则是申猴与午马的混合,灵活随性,并不拘泥于传统。

面对苦难与恩情,我什么也做不了,唯有立此一碑,让他巍然屹立到遥远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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