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山与鸿毛

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，所以每年只回一次家。

这次回家，平素严肃的父亲特别喜欢跟我聊天，有些话题他说过了好几遍都不自知，我只好笑咪咪地听着。

父亲今年七十，但身体还很强壮，每天三顿不可无酒，慢酌，一顿四两左右，不多，也不少。

有一天，父亲叹了叹气对我说：本来想叫你两个哥哥一起吃顿饭，可是没能凑到一起，我就先对你说吧。

我说：“什么事呢，先告诉我吧。”

父亲说：“关于我的身后事，我想给你们交待一下。”

我很吃惊，问父亲：“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？”

父亲说：“没有！身体好着呢，能吃能干活，就是睡不太踏实。只是活到这岁数了，很多事情不好说，说不好哪天突然就没了，我总得先安排好才放心。”

我松了口气，嘻嘻地问：“那是要告诉我存折密码么？”

父亲被逗乐了，说：“就这点退休金，能攒多少钱呢，是关于我死后埋葬的事情。我死之后，不用立碑，不用祭拜，不土葬，火化后把骨灰洒在大山里，尘归尘，土归土。”

父亲是坚定的无神论者，对繁文缛节最是反感，每年清明祭祀他从不参与。我觉得有些极端，但父亲说怀念自在心中，形式毫无意义，又是放鞭炮，又是拿食品祭拜，如果祖先有知，只怕会跳出来骂扰了清静，食品也吃不到祖先的嘴里，我竟找不到话来反驳。

这一次我很赞同父亲的想法，我说：“等我死了，我也要这样子，不过，我觉得洒大海里更好些。”

父亲又笑了。

其实我经常想到过关于死的问题。我从来不害怕死亡，我只害怕痛苦，最痛苦的时候我曾想过一死了之，可是我特别怕疼，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种一点都不疼的死法，更重要的是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，双亲在，我怎么能死呢，再痛苦我也是要坚持活下去的。等到父母都不在了，我便有自主选择生死的权利了。当然，这种想法我只是偷偷地藏在心里，不敢让父母知道。

可是父亲说，如果他能吃能走路，身体健康，他希望长命百岁。也许人老了，健康就成了活下去最重要的理由了。而我还年轻，我觉得快乐才最重要，不快乐，勿宁死。所以，每当我很不快乐很不快乐的时候，我都觉得活着很没意思，不如死去。幸好，我的很不快乐都很短暂，我经常睡一觉起来又会觉得生活如此美好，我不该如此暴躁。所以，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千百次地想过死，大家都觉得我很乐观，是一个爱笑的女子。

我可以很坦然地和父亲谈论死的话题，我想，如果有一天，父母离我而去了，我也可以很坦然地接受他们的离开。作为女儿，我觉得最大的孝顺就是让父母少为自己担心，以自己为骄傲，最后让他们走得安心，有尊严。

每一个人来这人世间走一遭，最后都要消失在冥冥中。如庄子曰：察其始而本无生，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，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，变而有气，气变而有形，形变而有生，今又变而之死，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庄子之言，不用每字每句去斟酌，大概意思是可以懂得的。喜庄子所言，故我坦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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