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一个武侠故事142夏洛绝艳金玉盟

文/夏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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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6-潮起

五月十五,“决斗飞来峰”跟无数热心的江湖好汉开了个天大的玩笑,那一夜,空空的飞来峰被群豪愤怒的咒骂淹没的同时,江浙最大的一个组织——“钱江潮”被金玉盟血洗。

“钱江潮”不仅是当地最大的江湖组织,还秘密参与了朝廷的漕运事务,其势力之大,实力之雄厚,的确像八月十八钱塘江的潮水那样汹涌浩荡、不可一世。可是,这一晚,“钱江潮”的哀嚎汇成了潮声,鲜血流成了潮水,金玉盟卫孤云的一袭白衣被染成了红云。他的“天决地裂手”就是地狱的勾魂索,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、宿命般的魔力,洞穿了“钱江潮”老大钱海通的咽喉,撕裂了老二江天成的胸膛,粉碎了老三曹有容的天灵盖。“钱江潮”的这三大巨头是绝对的绝顶高手,每一个都是跺跺脚就可令钱塘江发一次大水的人物,但他们都死了,孓余幸存者只要一说起当时的情形,就会全身发抖,语无伦次。

“天魔”这个名号再次被启用,用在了卫孤云身上。

“钱江潮”被灭门带给江湖的震撼远甚于求败大会,求败大会还蒙着一层什么,“钱江潮”的灭门却是赤裸裸的屠杀。这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,久久不散。金玉盟下一个目标是谁?一时间,江湖各门派人人自危,深锁自砺。也有人想到了结盟相抗,然而中原武林每要结盟,先就会为盟主之位而争得不可开交、大伤元气,所以不到万不得以,这结盟是难以成功的。

六月初六,金玉盟卫风行、卫孤云父子联袂踏上少室山,指名与少林寺龙虎双僧一战。龙虎双僧均已是百岁高龄,闭关多年,久已不闻世事。他们的武学修为已接近神话,所以,当双僧为了武林苍生而出关迎战时,合寺僧侣无不合什称庆。

这场决战的确关乎武林命运,若双僧得胜,卫风行、卫孤云父子任由处置,若双僧落败,少林合寺武僧终身不得踏出山门半步。

那时候,明亮的阳光洒在少林武僧的演武场上,龙僧高瘦,皓眉垂肩,虎僧魁梧,白髯拂胸,二僧生具异相,直如佛国中人。龙僧的“龙爪手”使出,一生精研“龙爪手”的心尘大师立即惭愧得汗流浃背。虎僧动处,恍然山风呼啸,砂飞石走,神物天降。

卫孤云对虎僧,最终落得两败俱伤,双双呕血。卫风行对龙僧,在长久的缠斗之后,龙僧的僧衣突然开始冒烟,并迅即燃起明火,很快,他的整个身体烧得滋滋作响,烈焰飞扬。就在他以大忍耐力使出“神龙取水”一招时,他斜飞而出的身体终于不支落地,着地的瞬间已经血肉烧尽,现出一付枯骨。

虽然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虽然出家人视血肉之躯为臭皮囊,目睹这样诡绝妖异的情形,众僧还是忍不住僧袍颤动,大宣佛号。

“聚变神功现,天下皆劫难!”据说当时虎僧喊出这两句话后,便即喷血而亡。

少林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,少林众武僧因一败之诺而永困寺中的消息传出后,江湖恐慌更甚,势如散沙。“聚变神功现,天下皆劫难”,虎僧的临终之言,让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莫名的恐惧。然而奇怪的是,接下来金玉盟并未向各门派暴起发难,但这异样的平静里,是否潜伏着更大的风暴?

八月十八,是钱塘江涌潮最壮观的日子,历来远近观者如云。然而这一天,海宁盐官镇沿江海塘空寂无人,素月清辉,冷照着临江最近的“搏浪”观海台上两个峭拔的身影。

风从海上来,吹送着浓烈的湿润而厚重的腥味,吹得卫孤云白衣翻扬如欲飞去。他瞧了一眼父亲,卫风行神色肃穆,微眯着眼,忽然喃喃道:“来了,来了。”

东方天际处,一条素练缓缓而来,初时宁静、幽美,忽而,千军万马之声大作,素练顷刻变成了高耸的水墙,如银龙飞舞,如怒狮咆哮,声势绝伦地、不顾一切地劈面撞来,真是“声驱千骑急,气卷万山来”!“嘭”地炸响中,巨潮撞上海塘散作满天花雨,一时衣履尽湿。

“痛快,痛快!”卫风行放声大呼。

适才那潮头撞岸而回,掀起一股更为迅猛的回头潮,与南面疾奔而来的另一支潮头轰然相撞,刹时水柱冲天,画如山岳,声似雷霆,令人目惊神驰,心旌震荡。

“十二岁那年今日,王秋南一家来此观潮,许多水性精熟的少年头扎红巾嬉戏水中,待大潮将近时,方各自奋勇争游上岸,人称‘弄潮儿’。少年们弄潮之际惊险万状,那王秋南看得兴起,命我也下水去。我年纪既小,水性又差,明知必死,亦只得奋身跃下观海台。顷刻之间,大潮疾奔而至,铺天盖地向我压将下来,你可知当时何人救了我的性命?”

卫风行低沉的话语在浪潮巨响中清晰而平稳。

卫孤云阴郁的目光中恨意涌动,道:“是谁?”

卫风行淡然道:“龙僧。”

卫孤云忽然怔住,一瞬之间,龙僧那痛苦燃烧的情状似在眼前。

卫风行意味不明地一笑,道:“他月白的僧袍鼓荡在半空里,好像一只美丽的白鹤。我穿过浪潮的尖儿飞进他怀里,对他也崇拜到了极点。但是不论我怎么恳求,他也不肯收我为徒,只把我万里迢迢的送到了玉门关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亲手杀了他么?”

“孩儿不知。”卫孤云的眸子忽然空了,里面没有感情,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。

卫风行慢慢道:“知恩图报是俗人之念,一个人被恩情束缚,怎么还能放开心怀、放开手脚去成就大业?只有他死了,我的心才能完全自由,为所欲为,所以龙僧非死不可!可惜那天我施展聚变神功时自受内伤,否则今日江湖已为我之天下。”

他狂态毕露,斜了儿子一眼,道:“各门派归降一事,你进展得如何了?”

卫孤云道:“孩儿已告示天下,今夜子时前,凡不来降者,俱为我金玉盟之死敌,此刻沿岸尽是我盟中精锐,若有来犯者,可聚而歼之,若有来降者,各支头领便会鸣弹相告。”

话方落音,身后半里外的西首上空,“啪”地炸亮了一朵烟花,紧接着,东首也炸亮两朵,显然已有三个门派归降。

卫风行忽然对着潮头大笑,笑声如狂龙,张牙舞爪地逗弄着浪潮。潮水愤然激涌,潮头竟越岸飞上台来。卫风行一声怪叫,劈手一掌,掌力涌处,狂潮如折脊的巨兽,轰然而倒。然而此浪未歇,彼浪又至,卫风行吼声连连,一掌一掌劈击巨浪,竟不停手。

卫孤云冷眼盯着父亲,那神色仿佛在瞧一个漠不相干的疯子。

“聚变神功现,天下皆劫难,可惜尊驾的聚变神功未达最高境界。”

空明幽暗的夜色中,一个清明宁定的声音忽然响起,观海台边,一个冷秀清寂的身影迎风而立。卫孤云认出,那竟然是行踪无定的崔翔。

“放屁!谁说我的聚变神功未达最高境界?”卫风行霍然扭头,浓重的杀气狂潮般逼荡而出。

崔翔略见文秀的身形屹立如磐,平静而肯定地道:“如果尊驾的聚变神功已达最高境界,龙僧不仅会燃烧,还会发生可怕的爆炸,爆炸的威力也许可以摧毁整个少林寺。这样的武功决非凡人所能掌控,所以尊驾决不可能真正练成聚变神功,天下也决不会尽为劫难。”

卫风行灰蓝的眸子发出可怕的寒光,打量崔翔,咭咭冷笑道:“小子倒有些见识,我便练不成聚变神功最高境界,杀你一样易如反掌。”

大潮涌至,卫风行右掌一引,潮水忽然巨幕般升起三丈余,顺着掌力的方向横越观海台,宛如巨大的屋顶,遮天蔽月地向崔翔当头罩下。

“屋顶”压力巨大之极,罩得崔翔避无可避。他铁剑一闪出鞘,深湛内力贯注下,剑尖铮然作响,剑芒闪处,如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托住了“屋顶”的边沿。潮水不断增加,“屋顶”迅速膨胀变大,很快笼罩了方圆十余丈的观海台。难以计量的海水在半空中滔滔汩汩,水流冲撞的声音沉闷而浑厚,其景之壮观、之奇诡,远胜一年一度的钱塘江潮。

崔翔铁剑上的压力太大,剑尖已经难以吸住海水,“屋顶”眨眼便要坍塌泛滥。只要“屋顶”一漏,他的心意、身法都会乱,乱的那一瞬间,没人可以应付卫风行这样的盖世高手随随便便的一击!

他忽然开声吐气,改逼为引,身形不住纵跃,“屋顶”被剑尖拉成了长龙,银光闪烁、蜿蜒屈曲地追扑而前。

就在崔翔感到心血翻涌、压力强大到无可抗拒之时,身上忽然一轻,长龙倏然一分为二,一半潮水被一只婉媚灵秀的玉手引走。

手是燕姬的手。燕姬黑衣纷扬,像一个夜的精灵,曼妙绝伦地飞向海塘边,“水龙”在她的召引下变得驯服而温柔,擦着她的指尖,源源泻入了江潮中。

“太有趣了,太有趣了,”她小丫头似的笑着,叫着。

崔翔心里一暖,精神大振。

自从在灵隐山的小屋里失去了她,他的心就时刻煎熬在痛苦中。他本以为她真的是同舒适相偕而去了,直到他去看望臆想中必定也痛苦不堪的姐姐,他才发现错得有多严重!她去了哪里?那双脚印是谁的?他想到过卫孤云,却没想到过那傲慢自负的少年金城。卫孤云忙于征伐江湖,在他周围,崔翔没有发现过燕姬的踪迹。那么,她是厌倦了他的跟随,有意失踪了?——他甚至不无自嘲地想。

此夜他携剑而来,他知道仅是卫孤云,他就未必是其对手,至于那身怀聚变神功、将绝代高手龙僧活活焚化的卫风行,他更没有半分把握!他来了,而燕姬,她也来了!他和她表面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,但他们总能相遇,因为他们的灵魂是相似的,他们心里都有自由、正义和尊严!

崔翔的剑法得“剑隐”水大师真传,剑意暗合水性,似弱实强,平淡中蕴藏万千变化、无比威力。燕姬引走一半潮水,那一刹间,他的铁剑挣脱了压力的束缚,剑法的精髓立即得能发挥。但见铁剑快捷无伦地挥舞疾斩,水龙竟被他斩成一个个晶莹澄澈、浑圆粗壮的水柱,水炮般疾轰观海台上的父子二人。

卫风行怪叫着催动潮水,卫孤云身法潇洒,或拳或掌,震碎的水柱激射散落,映着明月光辉,真像一场漫天浩荡的冰花银雨。水龙不断“重生”,奈何只能被斩。崔翔出剑快极、锐极,平阔的观海台始终被他削断的水柱涨满。

眼见水龙已失去威力,卫风行忽然倒运掌力,潮水逆流,在他双掌上空旋流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水球。潮水不断积聚,球体继续膨大,那情形就像蚂蚁举起了一只巨大的西瓜。俄而“嘣”的一声颤悠悠的低响,水球极慢极稳地移向崔翔。

卫风行甫一推出水球,崔翔即被那强悍绝顶的压力迫得全身热血如沸。因水球太大,移动起来似慢实快,顷刻逼近。他脑中嗡嗡作响,两眼发黑,热血几乎要冲破血管,全身似乎马上就会被压缩成一粒豆子。

他强运全身真气于右臂,大喝起处,他的人忽然高跃,铁剑长虹经空般凌空虚斩。水球轰然破裂,致人死命的压力倏然消解,失去控制的潮水从天降落,宛然一场暴雨。

就在崔翔斩破水球的刹那,卫风行、卫孤云父子双双急掠,卫孤云飞上了塘岸,卫风行却冲向后掠下坠的崔翔,一声大喝:“烧!”右掌贯聚变神功真气拍向崔翔。

崔翔斩破水球时出尽全力,丹田中剧痛如割,已无力相抗这天地变色的一掌。危急之间,一个柔软的身体凭空飞来,一条胳膊环住了他腰间,却是燕姬。

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,卫风行霸道无比的掌力已击中她背部,震得二人纸鸢一般飘飞而去。当日龙僧只是受其神功迫压,便至自焚而亡,这一掌却是击实在了燕姬身上!

崔翔双臂反抱住燕姬,此时哪怕与她一齐化为灰烬,他也不会松开手去!落下地来,他的泪已冲上眼眶。

燕姬没有燃烧,那美艳绝俗的脸孔白如新雪,竟似结了极薄的一层轻霜。她嫣然一笑,那轻霜倏然而化,柔声道:“我的冰天雪地真气恰好是卫老头儿的克星,你不用担心。”一语方毕,便抚胸剧咳起来。

崔翔扭开了头,狠狠咽下喉头逆血,冷冷道:“你内伤未愈,何必为我犯险?”他是真的生气了,她本该了解,他宁可死,也不愿她受伤害的!

燕姬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你就像我的亲兄弟,怎能不管你?”

劫后余生,她的笑颜那么亲切,崔翔紧咬住唇,强忍住势欲夺眶而出的热泪。

“你就是燕姬?”卫风行怪异的嗓音就在三丈外,灰蓝的眸子刀一样盯住燕姬,眼里有惊奇,也有不可置信。

燕姬未语一笑,妖媚万状,眸中的精灵妖异灵动,奇幻莫测。

卫风行狠狠盯着那双眼睛,嘎嘎笑道:“难怪卫孤云那小子为你着迷,果然好一个尤物,武功也着实不错,竟接得下我聚变神功的掌力,但你受得了一掌,可受得了我十掌?还有你这小子,”他转而瞪着崔翔,“年纪轻轻,武功绝顶,远胜那些成名成家、沽名钓誉之辈,但你此刻已是强弩之末,老夫弹弹指甲,便可将你击倒。现我盟中金玉二使之职正好空着,只要你二人点个头,咱们就是一家人,从今后戮力同心,横扫江湖,岂不痛快!”

崔翔漠然不语,暗自调息。卫风行说的没错,他力抗水龙,剑斩水球,其间内力损耗过巨,真元已经大受损伤,此时便要舍命一搏,也属艰难。

“卫先生,”燕姬忽然柔声轻唤,卫风行怪僻乖戾,也不禁为之心中一动。

燕姬眼波脉脉,眸中的精灵温柔妩媚,嘴角的笑容如水性灵。“先生抱负远大,神功绝世,称得上当世无双的奇男子、伟丈夫,燕姬虚度青春,半生孤单,只因俗世儿男未有可令燕姬钦慕之人。燕姬不想做什么玉女、玉使,若是先生不弃,燕姬愿意一生侍奉先生。”她柔声款语,情真意切,不容怀疑。

刚刚掠近的卫孤云忽然像被大力一锤给生生钉住。如果这番话诉说的对像是他,他的心会被怎样的狂喜充满啊?料想不到,她甘愿相许的竟是卫风行!他的神色冰冷,胸口却如有烈火在燃烧,目光微斜瞥了瞥父亲,澄蓝的眸子里闪过一星冰寒阴森的辉芒。

卫风行愕住,阴沉的眼里有一阵海潮涌过。他打量燕姬,目光在她身上每多停留一刹,他眼里的光芒就灼热一倍。“此话当真?”他的语声沙哑而古怪。

燕姬轻轻道:“燕姬如何才能让先生见信?”

卫风行眼光闪动,怪声喝道:“你既想做我的女人,先把衣服脱了。”

此言一出,崔翔和卫孤云一齐变了脸色。崔翔的双目因愤怒而通红,卫孤云的右手忽然微微扭动。

燕姬脸上泛起红潮,低声道:“就在这里?”

卫风行眼光炯炯,道:“就在这里。”

燕姬眼波流动,忽然伸手一指点在正欲挥剑动手的崔翔腰间,任凭他软倒在地,看也不看,微笑道:“燕姬谨遵先生所命。”

她的左手摸到了颈边黑绸盘花扣,慢慢解开了第一粒。扣子一松开,她那在月光里柔美如丝缎的脖颈立即隐现出来。她的手继续下移,相继解开了上衣所有纽扣,风吹处,那没有任何羁绊的轻衣飘飘卷进了海潮。月华如梦,风里忽然有了撩动人心最深处的馨香,那淡绿丝绸的抹胸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诱惑,那玉笋一般的手指轻轻触到了胸衣的绊扣。

她的手在此时顿住,凝视目瞪口呆的卫风行,比夜色还浓的黑眸中,精灵们艳如桃李,吐露着摄魂的色,喷发着醉人的香。“还要再脱么?”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忽,拂得人从耳心直痒到骨髓。

“脱!”卫风行粗暴地嚷了一句,突然一声凄厉怪叫,冲了上来,双手扣住了燕姬那美伦美焕的脖子,切齿道:“杀!红颜祸水,杀,杀!”他实在很惊恐,很愤怒,他不能容忍那压制了二十多年的欲望又来搅乱他的心,不能任凭这女子试图掌控他的神智!

燕姬“嘤咛”一声,蹙起眉尖,似甜蜜,又似痛苦。

蓦地里,卫风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,双手松开燕姬,霍然回过身去。

他的身后,站着白衣如雪的卫孤云,他左手好整以暇地负在背后,右手五指鲜血淋漓,抓着数寸长血肉模糊的一段东西。他的俊脸挂着一抹冷峭、犀利的讥诮,对着卫风行那古怪而痛苦的眼色,竟未有分毫动容。

卫风行嘶声道:“你杀了爹?”

卫孤云淡淡道:“从你讲了阿豆的事情起,你就不再是我爹了。你不知道,我从小最大的心愿,就是有一个又美丽又温柔的母亲,我本来有,你却把她毁了。你像我心里的一颗毒瘤,只要你在一天,我就一天不得舒坦。你明知燕姬是我心爱的女人,还要当我面侮辱她,若不杀你,除非我不是男人。”

他厌恶地扔下右手中的东西,那是一段脊柱,是他用天决地裂手的绝招从卫风行背脊上生生抓取下来的。

卫风行双臂一展,意欲扑击儿子,然而空洞的背脊无法支撑任何欲望,他突然折成两段,朽木般栽倒。他本来还想告诉儿子,其实他是想吸干燕姬的纯阴真气,那对他修习聚变神功的最高境界或许有用,可惜他嘴巴大张,舌头却再也不会动弹。

燕姬的脸苍白,表情却不意外,其实她一番做作,本就是要利用卫孤云的手来除去卫风行。

“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,”卫孤云凝视燕姬,目光中有浓烈的爱意,也有凛冽的杀气,“你知道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他之人,你用的方法实在是太对了,若非如此,我便要下手,也不会这么容易。一个受了重伤的女人还能杀了可说是天下无敌的卫风行,这样的女人到底是可爱,还是可怕?”

燕姬微微一笑,歪着头,神情俏皮,道:“我看起来像受了伤么?”她那少女般娇俏可爱的一面又显露了出来,与她适才魅惑众生的情态直有天渊之别。

置身于她笼盖天地的魅力当中,卫孤云胸口忽然万箭穿心一般疼痛:“这个女人只能是我的,必须是我的!”

他转开视线深深呼吸,冷笑道:“他那一掌的威力我很清楚,你决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承受下来。你为了崔翔竟然不顾生死,当真情意深重。我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他?”他瞪着委顿在地的崔翔,妒忌的眼光像两簇蓝色的火焰,忧伤而炽烈。

燕姬莞尔,低语道:“你什么都比他强,只有一点,他是我的兄弟,你是我的敌人。”

“敌人?”卫孤云冷笑不已,“世道妄分黑白正邪,强定是非曲直,委实令人生厌。我自高蹈云外,岂愿受这些约束?”他瞧着夜空里新放的两朵烟花,一付超逸出尘的气度,“什么门派之别,荣辱之战,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兴之所至的游戏。今日我能让金玉盟呼风唤雨,君临江湖,他日也可解散盟会,弃之如敝履。我只想证明,世间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,也没有我征服不了的人!”

燕姬淡笑,讽刺的意味却很浓:“如果正义、尊严、人命和鲜血在你看来只是游戏,你又未尝不是把对我感情也看作游戏?你必须相信,有些东西你永远得不到,比如我的心。不过,我的人在这里,身受重伤,无力抗拒,你可以把我拿去,也可以把崔翔杀死,反正对你而言,这世道没有是非黑白,只有强存弱亡。”

卫孤云神色一变。如她所言,此时他的确可以将她轻松占有,可是,她那一股高华尊贵的气度,比她的武功更有一种惊人的力量,令他不敢亵渎,更何况,他骄傲不凡的内心也不能忍受她轻蔑的眼光!

他双眼微眯,眸中的色彩凝为两道泛毒的深蓝,冷冷道:“我说过,不论死活,你都是我卫孤云的女人。今天我不想乘人之危,落下口实,我给你十天时间,十日后,要么你高高兴兴跟我走,我饶你兄弟一命,要么我让你们一起死。”

他拂袖扬长而去,临去之际,飞起一脚,踢得那断脊的尸身沙袋一样飞进远处那犹在喧腾不已的浪潮中。

-7-缘灭

卫孤云的身形刚刚消失,燕姬就倒下了!

她以绝大的耐力支撑了许久,终于不必再苦苦撑持。

那美丽绝伦的身体倒卧在秋露湿润的岩石上,立即开始痛苦地颤抖。她身怀至阴至寒真气,卫风行那一掌虽没能立即要了她的命,却拍散了她的全身内力。气散功消,“冰天雪地”真气从她全身各处大穴洋洋涌出,石上的霜痕水渍结成了薄冰,她的人也渐渐冰冷僵硬。

突然间,崔翔站了起来。若非他受伤极重,早就能冲开先前燕姬那无力一指所点之穴。

他扶起那被一层透明霜雪覆盖的女子,眼泪再也忍不住直淌下来。他颤抖着触摸她的心跳,谢天谢地,那颗心还在微弱地跳动。

他运起丹田中残余的真气输入她体内,去激活她的生机。其实他一运气,内腑就剧痛难当,鲜血就大口涌出,但他并不罢手,直到她霜雪化开,直到那美丽无比的眼睛重新张开。

燕姬的眼睛失去了往昔那逼人的光亮,眸中的精灵们也悄然消失,如星星隐没在了无边的寒夜。她温柔而朦胧地瞧着崔翔那疲惫、喜慰的脸,轻轻道:“你瘦了,胡子也长出来了,你找了我很久,是不是?”

崔翔点了点头,道:“是,终归还是找到了。你现下觉着怎样?”他力持镇定,语声还是不可控制地哽咽,眼泪还是忍耐不住地滴下。

燕姬道:“内力没有了,一点劲儿也使不上,身上却也不痛了。从前我曾假装失去内力,现今得到报应,终于弄假成真了。”嘴角弯处,竟然轻轻一笑。

崔翔为那一笑心中一痛。燕姬,燕姬,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,在那几乎致命的打击面前,她竟然可以莞尔相对!他喉头哽住,半晌方道:“为什么你不用另一只手去抵挡?那样兴许会好些。”

燕姬道:“五月十五那晚,我中了金城之计,被玉池挑断了右手手筋,这只手还在我身上,却早已不是我的了。”左手慢慢牵起右手,轻轻放在崔翔掌中。

崔翔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右手,怜惜如同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的整个心魂。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吧,只是,这只手却像折翼之鸟,再也不能舞动,甚至回应不了他的握持。

在他的目光里,燕姬的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光。这个沉默而坚韧的男子,他没有说一句话,就让她为他的深情而感动!

她垂下眼皮,似乎疲惫,似是不忍,轻轻道:“我心灰意懒,本不想再过问世事,但有些事情又不能真的袖手旁观。你也是,明明不是金玉盟那父子二人的对手,却还是来了。也好,我功力散尽,再也不能争强好胜,我们回去吧,回灵隐山去。”

崔翔吸一口气,忍住眼泪和伤痛,抱起燕姬,大步向雾气弥漫中灵隐山的方向行去。

秋雨淅淅沥沥,滴得那潇疏竹叶瑟瑟轻响,翠竹下,一丛菊花开得正好,黄白相间,明艳清新,雨气中,一股清氛洇润弥漫。

燕姬坐在窗下,依旧透过半卷的竹帘,看着檐下正在磨剑的崔翔,良久,轻轻道:“一定要去?”

崔翔依旧低头磨剑,只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这已是第十天的夜晚,是卫孤云所给的最后期限。这十日当中,金玉盟又灭了两个门派,天魔卫孤云下手也更辣更狠,那就像积累了几千年怨气的厉鬼,令他的对手死得惨不堪言。他已经开始使上了剑,剑法似乎便是当年其祖卫天尊所使的狂花剑法,也许他早已找到了金城的秘室,也找到了金城费尽心机得来的狂花剑谱。

“你的内伤至少还要调养三个月方可痊愈,此时去找他,无异于送死。”燕姬深锁黛眉。

崔翔没有抬头,道:“你早就说过,有些事不能袖手旁观,何况他同我们订下了十日之约,无论如何,我都必须去。”

燕姬默然。她默默凝视崔翔,灯光洒出窗外,使他的脸半明半暗。他的脸相很清秀,眉长而细,鼻梁挺而秀,薄薄的嘴唇轮廓鲜明,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坚毅和执着。眉目神情间脱却了青嫩,有一种历过风雨的成熟、稳健。

她忽然心头一酸,忽然很怕崔翔离开,怕再也见不到他!

“我不能没有你。”她说得很轻,完全是一种不自觉的自言自语,崔翔听来,却仿佛是雷霆一般耳鼓震颤。他的右手食指忽然被剑锋割破,凝视伤口处那滴鲜血,眼看那血凝结在创口,半晌不语不动。

“我有一个办法,”他忽然道,语声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。“当年你不是能将活人炼成无情无欲、无血无痛、不饮不食的死灵么?我记得你说过,死灵可分为上中下三品,下品为‘不散不灭’,中品为‘金刚不坏’,上品则为‘游丝飞絮’,其功力之高可以排山倒海,可以颠倒乾坤,他不会自行毁灭,除非他的主人死去,才会散功化为齑粉,若游丝,若飞絮,随风飘散无踪。依你看来,以我的根骨、姿质、心性,能否炼成为‘游丝飞絮’?”

燕姬痴住。当年她还说过,“游丝飞絮”与主人心意相通,主人心念动处,“游丝飞絮”便会感应执行,所以,被炼者必须对主人有生死相从的真情!

崔翔抬起头来,第一次正面凝视燕姬的眼睛,缓缓道:“以我爱你之深,应该可以炼成为‘游丝飞絮’,如此我们不但可以一起对付卫孤云、金玉盟,以及其他一切大魔小鬼,还可同生同死,永不离分。”

他的神情如此坚定,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辉。

燕姬的泪水潸然流下。

她早已明了他对她的心意,早就认为自己对他的情意会从容不惊,可是此刻听他亲口说出,她才体会到,自己竟是如此动心!隔着窗口,她向他深深凝望。她的眸中不再有流光溢彩的精灵,只是浓郁深长的黑,温婉通透的亮,这黑而亮的光波里,满漾着一个多情女子的喜悦和倾慕,使得接受这双目光的男子如沐春风,沉醉不已。

良久,她慢慢摇头,道:“炼死灵大违天道,我早就心内发誓,决计不会再炼死灵了。”

“死,或者是死灵,我们没有别的选择!”崔翔坚定不移。

“那时你不再是崔翔,只是一个傀儡,一具行尸走肉。”燕姬的脸颊因痛苦而颤抖——为什么她刚刚得到,顷刻又要失去?

“能跟你同生同死,我别无所求。”崔翔明澈的眸子熠熠闪亮。他终于将他内心的话说了出来,此生他已没有遗憾!

烛光在纱帐外温柔如情人的眼波,风雨摇动窗帏的声音更添了小屋的温馨。他们的衣衫都已褪尽,没有任何阻隔的身体缠绵相拥。彼此的呼吸都透着一股清香,彼此的身体都是那么年轻而美好。他亲吻着她甜蜜的肌肤,舌尖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涩。这人生最醉人的琼浆,却将在一饮过后永远失去。这本来是刻骨铭心的幸福巅峰,它蕴含的凄凉却远比幸福强烈。

窗未明,烛已残,模糊的秋光中,燕姬微笑着凝视已熟睡的崔翔。如果说当年舒适令她感激、感佩,崔翔却令她感到心疼,牵动她全部母性的柔情。在此之前,他没有向她表白过只言片语,可是坚忍的爱情自有一份缓慢而强大的力量,在春去秋来的等待中,在江湖风雨的磨砺中,在穿越流光的关怀中,慢慢地凝聚,无声地开花。所以,当她发现自己其实爱着他时,那爱已高得像山,深得像海,令她猝不及防,颤栗不已。

他在她目光和指尖的触摸下醒了过来,但他没有睁眼,只怕看到她的柔情,他的决心就会崩溃。良久,他坐起身,轻而坚决地道:“动手吧。”

燕姬手上拈着一根长约五寸的竹针,是崔翔亲手用铁剑削出来的,只要将它插入他头顶百会穴,他就会昏迷,再经过三个时辰道家秘术的冶炼,就能成为威力无匹的死灵。

他额际春风般一暖,是她温柔的双唇轻软地一吻。一滴泪从他阖拢的眼皮下浸出。他坚信,不论此身化为何物,他的灵魂会永生永世地记着她。

一阵麻痹如倾盆大雨,瞬间从头流到了脚,崔翔倒了下去。

崔翔醒了过来。

当他意识到自己“醒”了时,全身顿时冒出一层冷汗!

他跳了起来,从那张承载过他们的泪水和欢爱的竹榻上跳起。他的确还在灵隐山的小屋中,秋光黯淡,像一个灰白的梦景,香氛依稀,佳人却已不再。

燕姬毕竟没有将他炼为死灵,她选择了离去,但她能去哪里?

很快,崔翔就在山下酒馆中听到了近日轰动江湖的奇闻:七日前,天魔卫孤云解散了金玉盟,偕妖侠燕姬远赴西域。

清晨,白天,黑夜……崔翔在马背上。

刮风,下雨,出太阳……崔翔在马背上。

他累死了多少匹马已无法计算,他只知道,天涯海角,百年千年,他必须追回燕姬!

玉门关外,平沙万里,天际处,似有一片白云伫留不动。崔翔弃马,运足轻功,风一样奔行过去。当他看清那片云的确是卫孤云时,他的心忽然跳得像狂乱的鼓点。

“我等了你两天两夜,我知道你一定会追上来,”卫孤云轻衣缓带,美如仙人,“因为我实在很想看看,你见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。”他的笑容有一种很奇怪的揶揄,仿佛他在等着看一出滑稽剧。

不远处有块小小的草甸,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正自懒洋洋地啃着浅草。旁边沙丘下,斜倚着黑衣黑裙的燕姬,她连头蒙着一件黑色的披风,一丛秀发映照着日光,柔软地铺在沙丘上。

崔翔突然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恐惧,咽喉间说不出的干哑。

卫孤云盯着他满额滑落的汗水,似笑非笑,说道:“功名权势,雄图霸业,其实都不在我心上,我只想带走这个女人。那天她来找我,愿意跟我远走天涯,我欢喜无限,立即奉她之命解散了金玉盟,并发誓永不踏进玉门关。我们策马才出玉门关不久,她就跌下马来。我真想不到啊,一个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,竟会舍得杀死自己。”

崔翔走向燕姬的脚步没有停下。他的表情看不出有何波动,那从他紧握的掌心滴下来的几点鲜血,却泄露了他的痛苦。

那夜小屋之中,她就作下决定了,她不舍得将他变成死灵,她宁愿牺牲自己。是的,她是这样的,妖侠燕姬,又有谁猜得透她的心思?那时她无语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定很凄凉,一定很悲哀,一定很不舍,也一定也很美丽,可是,那时候他竟没有睁开眼睛来看看她!

崔翔的心紧缩,再而碎裂,再而一点点的都是血,都是泪,都是痛。黄沙湮住了他跪倒的双膝,他温柔地俯下身,伸手去揭燕姬脸上的披风。

“等一等!”卫孤云忽然道,“你若想永远记得她的美,最好不要看她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崔翔的手微微一顿。

“我不知道她是服了什么毒药,”卫孤云侧着脑袋,耸起俊眉,吃吃笑道,“她看起来活像一只母猴子!”

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,整个身体都被那大笑折腾得颤抖不安、扭曲不已。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,无情无爱,无牵无挂,你是对的,爹,你是对的!

他的狂笑嘎然而断——他看到崔翔很坚定地揭开了燕姬覆面的披风,很温柔地凝视那张完全变了相的脸,深邃的眼睛里心痛无比,怜爱无限。

他困惑不已。崔翔是怎么做到的?难道崔翔不对那张从极美变成极丑的脸感到害怕、厌恶?难道这世上真有人的爱可以无怨无悔、无所畏惧?难道燕姬存心让自己美貌尽毁,连死了都在嘲讽他并不懂得爱?

他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:“为什么,为什么她要这样待我?我对她钦慕有加,奉若天仙,为什么她宁愿死,也不肯跟我在一起?”

他满脸都是愤怒、焦灼、痛苦、绝望,大睁的眼里血丝纠缠,泪光隐约,更无半分风度。

“因为她爱的人既不是你,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令她低头!”崔翔缓缓直起身,郑重地拔出那把细心磨好的铁剑,淡淡道:“你我必须一战,出招吧。”

他的伤根本没好,连日来的奔波更加重了伤情,可是纯洁而贞烈的爱人正看着他,他不会让她失望。

卫孤云“噌”地拔出腰间长剑,剑身银光流动,正是刃不沾血的断玉剑。

他举剑大笑道:“你有剑,我也有剑,我这把剑很好,很干净,杀再多人也不会弄脏。其实我早就厌倦了‘天决地裂手’,你不知道,双手抓破皮肉、抓到血、抓到骨头那种感觉,那种咕噜咕噜、喀嚓喀嚓的声音,恶心极了。我有了这把剑,练成了狂花剑法,卫风行死后,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了。他活着时我没让他知道,他会妒忌!他曾经说过,如果他像我一样聪明,也许已经真正练成聚变神功了。

老家伙自私得紧,生怕我青出于蓝,便说我四十岁后才能修练聚变神功,现下我不靠他,一样可以练成天下无敌!我解散了金玉盟,老家伙一定火冒三丈、气得要死,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啊!是他想独霸武林、为所欲为的神兵利器啊!真的,崔翔,我半点也不希罕金玉盟,总有一天,我会亲手创出天下最大最强的帮派,你说到那时候,燕姬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?”

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,这时候他显然有点疯、有点乱了。忽然,他挥剑厉叫道:“杀啊,我杀了你们,杀了你们!”

风起了,黄沙蒙蒙,遮天蔽日。飞沙中,不时闪出两道撕裂一切的剑光,一道疯狂而凄厉,一道沉稳而坚定。

-END-

夏洛:女,四川泸州人,狮子座。大陆新武侠著名作家,代表作为《申九妹》、《红酥手》、《洞庭波》等,笔力强劲,其文无论悲剧喜剧,人物皆生动立体,于“侠情”二字,尤有独到之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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